小说

青杏

当我身处无时无刻无不在变化的世界里,时间就变得没有概念。

上周六,这座城市已经完全沦陷了,疯狂的红眼睛的人带着他们的武器和愤怒冲进我们所谓家园。在此之前,我已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很多邻居都带着自己的家人离开了这里。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像是见到狼进了羊圈的羊儿,四处逃窜,他们尖叫着,祈祷着,带着自己的妻儿离开伊甸。

但是我并没有走,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提前很久就预见灾难的到来。我和其它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我并不感到诧异,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夺走我珍贵的东西,因为它们,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不复存在了。我需要表明的立场是,我并不是以为和这座城市共存亡的壮志而留在这里的,那些把这里当作温馨家园的人都不愿意留下来守护捍卫家园的荣耀,更何况我。非要说的话,我就像是一只不称职的牧羊犬,被农场里的主人收养,但是却眼巴巴得看着圈养的羊四处逃窜。

收留我的那家人在上周的一个夜里也走了,我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那家小女儿的哭闹声。我想当时我的意识是清醒的,但是即使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疑惑,我也仍然选择假装睡着一动不动。我想他们一家人当然也都是清醒的,不会因为是在慌乱中就忘了我的存在,只是逃亡,本来就是一场以家庭为单位的活动。当然,我也想过,由一个个体所构成的家庭是不是也能称之为家庭,且不论这种思考的结果,都不会影响我留在这里的选择。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选择逃难,有些人有不舍却又带不走的东西,还有很多人,并不觉得自己站在与侵虐者对立的立场。我有一个老朋友就是这样,他和我一样,他的家庭成员也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一直很受大家的尊敬。至少,人们在给他施舍的时候并不会给它坏脸色看,但是我接受施舍的这些年一直在看别人的脸色。即使现在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那个老头还是依旧待在属于他的容身之处。那座桥底下的小木屋是老头儿自己搭的,他就在长久地一个人住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少岁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对于我来说,我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他是一个预言家,抑或是称之为先知,他也确实有一个先知该有的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他总是解答每一个向他提问的人,并且不在乎他们是否会留下报酬,尽管他的话似乎是半对半疯。老头儿喜欢别人叫他先知,喜欢和人们讲神神叨叨的启示,无论别人信或是不信。但是,他从来不和任何人争论。他似乎是要给人们以启示,但是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无处可去,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居所。我决定去找我的老朋友,桥底下的上帝,给我以启示的人。

我推开那扇半掩着的大概能被称作门的东西的时候,他依旧端坐在朽木制成的凳子上,看起来既不慈祥,也不凶恶,有几分神职人员的气质,但是他眯着的眼里又没有神职人员的坚定。我没有问他问题,只是坐在他身边,坐在地上,而他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我说:“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了。此时,所有不久之前犹豫不决的人已经全部都下定了决心,而我决定留在这里。”

“没有一个人是下定决心的,我们都是在被迫做决定,我们永远忘记不了那些始终诱惑我们的东西。眷恋这座惊世之城的人也会被迫离开这里。”

“我想留下来。”

“你并不想留下来,你只是无处可去。你也眷恋这个地方吗?”也许他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实际上我是想和他一起留在桥底下的破屋里。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他说得对。

我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等待夜晚降临。在考虑生计之前,我还得进一步适应黑暗。也许你会觉得,我一个人在黑暗中生活了那么那么久了,还害怕什么黑暗呢?但是不是这样的,有些东西真的需要一辈子的时间去适应,比如黑暗,比如孤单,又或者还有恐惧。黑暗本身没有什么好恐惧的,可怖的是黑暗里的那些不确定性。如果你不怕黑,你确定已经是认定了黑暗里不会有那些臆想之中的东西,可是我知道,有的东西在臆想和现实之外。

我听到了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传出来,这不是什么怪事,这个地方以前也是常年有老鼠出没的。现在这里只有我和老鼠同居了,我想我得去拜访一下我的新室友。城里的电力供应早就已经停止了,所以没有灯,但是由于视线一直暴露在月关之下,我也能在黑暗中看个大概。

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那些耗子该不会是想和我争夺仅剩的口粮吧。鞋子攥好,预备动作到位,开门,一只大耗子躲过我有备而来的偷袭。我没有吓一跳但是仍然很惊讶,不是因为这只大耗子长长的乌发。她开口叫我哥哥,她今年六岁,是这个家里原来的小女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雾?

我舍不得……

她一直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的问题,她是舍不得我吗?她是舍不得这个家吗?可是她的家已经离开了。你不能和一个小孩子讲道理,我有理由相信她的选择是没有逻辑的。被抛弃的人被迫学会做选择,而她不明白,她是幸福的,做大胆的选择。我想,我还是懂得怎么和一个童女生活。

没过几天,红眼睛的人就找到了我们。他们并没有赶我们走,我们就像是换了一群邻居而已。也许是看两个小孩,心生怜悯。

然后生活竟然慢慢开始就这样正常起来了。

那间屋子还是属于我们,甚至,它还显得有些大。雾总是在屋子里跑上跑下,然后跑来和我讲她在屋子里发现的奇闻异事,那些她的小世界里的奇闻异事。比如蚂蚁搬走了她洒在地上的面包屑,比如阁楼里面的蜘蛛做了一个漂亮的网,比如风带进来几片飘叶。而在我看来,这间屋子的世界又一些太小,没有办法满足一个这样大的孩子的求知欲了,于是我把那个曾今不允许我涉足的书房当成了我的据点。我能懂得的文字很有限,因为我得到的启迪不够权威,但是这也足够了。

完全躲在屋子里的日子当然只过去几日,没有人能忍受空腹所带来的折磨。我想我必须去外面和那些红眼睛的人交涉,去请求他们的施舍。目前看来只能如此。

并不是只有我们留在这里而已,但是现在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一颗蓝色的眼睛了。那些人呢?他们消失了,被红眼睛的人藏了起来。我进到一个以前蓝眼睛的邻居的房子改的红眼睛的人经营的面包店里,向那里管事的人陈述我正在忍受面包之苦。这侵虐的异邦人怎么会对我仁慈呢?请求的时候我低下头,不敢和那双红色的眼睛对视。可是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手上得到了一袋面包。

你以后就在这里干活吧,这些面包是你今天的工钱。

于是我开始叫他大叔,在面包店里做我能做的事情。

日暮,我把我的收获分给雾,那个被我关在大屋子里的蓝眼睛的孩子。我想用面包塞满她的胃。我现在有了一种前所未有并且无法解释的心情,我希望她不会后悔选择和我一起。

雾也在慢慢地长大,我也正常地融入了这个和我的最初生长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社会。春天又到了,这个世界很快就焕然一新。

那个孩子也到了十岁出头,变得安静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满屋子跑来跑去。可能是长大一些了,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对她下过命令,也没有教导过她不要外出,但是她确实从来没有从屋子里出去过,甚至也从来不曾向我开口。我并不知道这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究竟算不算正常,我也不是在正常的环境下长成的孩子。一个人长大也是没有问题的,我就是一个人长大,我如今甚至能在一个异样的世界里适应生活,这让我觉得,或许我同年唯一的悲哀就是那个家庭而已。

一个闲适的午后,我和雾坐在窗台上,休憩。我读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雾盯着院子里的花看得入神。我的视线慢慢落到了她的目光上面,她的眼睛看起来也有向往,也有好奇,不知道,她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想要去外面吗,可以出去的。”我轻声地问她。半晌,我没有得到回应。“如果想摘花的话,到院子里去是可以的。”

“不想去。”她说。

“那么我去给你摘一朵吧?”

看到她勉强点了点头,我便慢悠悠地起身。院子里的紫阳花开着很美,她们并不是非常精致的那种花,但是她们用色彩把整个院子都铺得满满的。所以即使我此时此刻,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其它的花儿也不会显得突兀,她们彼此衬托彼此的美貌。

雾把花拿到手里的时候,我觉得她是非常美好的。所以也就没有关系了,如果她不想的话,那就永远不用从这间屋子里出去了。反正我会一直陪着她的,她也是为了我才回到这里来的。我会让她知道的,即使是在这个世界里,我也会保护好她,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当然我也想看到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站在花丛里的样子。不过没有关系,有一天,她也会会试着从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走出去的。

我从来不和外面的人谈论起我家里还养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但是我也没有刻意去隐瞒,毕竟现在,也没有人有针对她的立场吧。这个社会里的人像是从未经历过掠夺一样的。它们完全不记得自没几年前的时候曾今从另外一个地方来,几乎赶走了这里所有的原住民。但是我无法在和他们的相处之中看出他们的恶意,我想,他们就更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抱有恶意了吧。

现在我已经对这所变化的城市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至于连瞳色的差异都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又过两年,雾已经十三岁了,她穿着我用面包店的工作得到的报酬换来的紫色长裙坐在阳台像极了一个犹豫的公主。她乌黑绵长的头发没有梳理,披在她背后轻轻地一曳一曳的。而我则是慢慢地成为了面包店里的一把手,帮老板打理着店里的很多很多事情。

雾的话更少了,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她也是不动声色地眼睛盯着某种东西看得出神,只有我带东西回来给她的时候她还会面露悦色。

即使是我,也不难察觉,雾这样的表现是怪异的。成长或许能改变一个人,可是现在的雾和小时候那个活泼地充满向往的雾完全都不是一个人了。

我希望雾能够走出这扇门,我希望她和我一起走出去适应这个社会。也许我是出于一种正直去这样想的,或者更应该是我很害怕,我害怕迟早有一天,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冷漠会蔓延到我身上来。她本来应该和自己的家人一起离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过一个丰富的生活,无论生活死,她都会经历比待在这个这座小小的房子里面更丰富的生活。当然,我实际上并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后悔自己六岁的时候做的选择,虽然那或是在鬼使神差中做下的。我的童年也是动荡的,但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六岁时曾做过什么选择。

事情总不能这么一直下去,我曾今觉得,就算她永远不愿意走出这座房子也没关系,只要她一直在这里陪我就好,我想永远拥有一个家人。可是如今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焦虑?我甚至已经开始难以入眠的想,她每天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呢?她没有玩伴,甚至也慢慢地变得和我也少言寡语,连这栋房子里的一切,她都不再感兴趣。为什么这一切会那么可怕,就连经历过那么残缺的过去的我都觉得可怕。

每一次我询问她是否愿意去触摸房子外面的世界,她都拒绝了,尽管她的拒绝从来没使我感觉出她的任何厌倦。

最后,我萌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使我看到了我焦虑得黯淡无光的夜空中唯一的星火。我的旧友,那位先知,还在那座桥底下的小木屋里为来往行人答疑解惑。

我相信他,我一直很相信他能给我启迪,尽管他的很多话似乎意义不明,他是我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对他曾今对我说过的话产生共鸣。

当我拜访那位老者的时候,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体态。我又一次轻推那扇破门进入他的领域,并且这一次我直截了当的,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表明了来意。

你的焦虑是没有意义的,她的沉默不会是你的错,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她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永远也无法干涉,因为你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你的人。他说。

说的是一点儿也无法让我满意的答案。

但是她的世界里的明明只有我存在。

不对,其实是你的世界里只有她。

我不明白。

你回去吧,回去之后,教她更多,有一天她会告诉你答案。

我别无选择。

我开始用闲余的时间试图教会她阅读,实际上她也学得很快。我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这会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一种解法。在看到她的久违的展露笑容之后,我更加坚信这点。

“如果你无法理解书中的某些词,我就给解释给你听吧。”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着书上一句“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中第一个字问我。我说那是爱。她没有问我后面的“恨”是什么意思。

雾十八岁。季夏之风。

她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

我们去哪里?

跟我走吧。

可是……

去我想去的地方。

大概是前所未有的高兴。

一场雨刚刚洗涤这个世界,空气中是雨水和泥土的气味。她的步伐很是轻快,虽然她还是一言不发的她,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很快乐。她闭上眼睛两秒,吸上一口气,又睁开。我并不在乎我们要去哪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去处。只是这样就好,只是这样就好。和别人并肩而行原来是这样的一种体会啊。

我们走过街道,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我不在乎。行人大概是都走到镜子的背面去了,因为我只看到我自己。

我们穿过城镇,来到这座幻城的边缘,走上盘山公路。安静,美好,没有虫鸣鸟叫,只是美好,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强烈的心情,一种强烈的感情,前所未有,无法自拔。

山顶是云雾缭绕,雾中有一方池塘,水面平静,水中没有波澜,水里之物比雾中之物看来更清晰。

我感受不到方向,甚至感受不到重力,一切都是轻飘飘的。那句“我爱你”也是如此,轻轻飘进我心里,那么轻却又是那么浪漫,开始逐渐侵蚀过去的我。

后来无论如何雾也不肯出门了,话也还是很少。但是我们已经是彼此的伴侣了,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分开,我又开始觉得,保持现在的好。她的沉默在我看起来已经只是她的风韵,而不是一种痼病。

我也再没去找过予我以启示之人,因为不久前我已经得知他死去了,被人安葬在山上。

梦还在继续。

有的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得这么没有逻辑,这么想的时候我便会感到不安。我曾今对待自己的立场非常的鲜明,可是现在我似乎没有什么立场。

爱的感觉非常奇怪,它似乎完全不能为我提供动力,倒是使我的心天翻地覆,我因此变得更爱做梦。

雾每天都在反复翻阅那些古老的书。

明天一次又一次模仿昨天,日子一直在重演。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预感,我开始反复梦到山顶,我梦到自己站在雾中,脚踩在水面上行走,反复寻找着什么。

陪我再去一次山顶好吗?我只是这么问而已。

可是我却看到雾的脸色陡然变化,她拼命摇头。

如果你再去那里的话我会离开你。她说。

这是我久违得开始试图重新抓住自己的命运的尾巴,所以我必然是一个人摸索着到达了山顶。一路上路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我看,似乎我的身上散发着怪异的吸引力,让所有的注意力都无法移开。我在人群中狂奔,忍着肺部的疼痛一路直抵山顶。

云雾依然在水面上盘旋,我冲进雾中并不是想躲起来,只是觉得雾中有什么东西,是我要找的,那一定一定,是我的命运。

我跪在水里,精疲力竭。抬头看见有一个孩子正站在我的眼前,是个梳着小辫子,胖嘟嘟的脸上还长着雀斑的女孩。最惊奇的是,当我看见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感觉像是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宇宙,那种深邃的紫色的瞳孔,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个孩子不说话,却把手伸向我,我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和雾在黑暗中重逢的画面。我想我开始对这个孩子产生说不出的怜悯与喜爱,或许她是异族人的孩子也好,或许是山中的巫女也好,我们本来就是这座城里的异端了,我想雾也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可是雾出现了,她没有表情。她没有表情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让我害怕过,但是这一瞬我感受到一丝心虚甚至有那么一点恐惧。

我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到这里来的吗?

她笑了,不失优雅的微笑。然后,向湖中央走去,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紧紧地束缚着,站不起来,也吼不出声来,只能看着雾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雾中。

我一直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

我从属于我的那个大房子的小隔间醒过来,月光透过窗把房间里照得很亮。我看着身边月光照着的熟睡的孩子的脸庞,感到有些迷惘。我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出了增长的年岁,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我还会陪这个孩子继续生活下去。

这个孩子会怎样?这个世界又会怎样?

我在重拾自己的思考方式,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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